李洪诗歌20首

1.向北

越往北

心就越荒凉

秋天已过半，白桦林刮起冷风

试图唤醒戴着枷锁倒下的枯骨

石头坐在路边，咬碎滴血的笔墨

清点每一个经过的人

赭黄色背景上，一段褴褛的历史

被反复流放，树后无人笑谈

再向前五步，就是

宁古塔

2.夜色

花已落，没有一片叶子坚守

挂不住幽怨的窗棂，在夜幕降临之前

突然断裂。帘布拉上，为何

还要熄灭灯火，我已看不见

穿着红风衣的影子伫立在哪棵树下

跛脚行走的刀越来越远

黑暗正在成为战场，我和哭泣的猫

都在寻觅一束突围的光

3.忘了时间在哪棵树上晃动

更多的时候，忘了时间在哪棵树上晃动

我不需要塑胶花陪护

沉默的沙发和茶几，不会长出野菊的娇宠

抵触一盆含笑，只因它日夜培植虚妄

及至日落，抬头看天花板的猫

没有在荒寂的画布上，涂抹出蝉鸣一样的椭圆

奶茶无趣，削过苹果的刀

还想进行无人观看的表演

小窗反复折叠，仅够我扔出空调的嘶吼

不想弄清楚，紧贴在背后的

是谁种下的芒刺

4.夜行金汤街

数着亮灯的窗走过金汤街

用我拖曳的孤独，丈量夜的漫长

叶子上响着回音，我仍然愿意

为死在霜降的蚱蜢做一场法事

很黑，点燃三寸眉骨

照亮光阴沥黑的面具，让失魂的影子

靠近装睡的记忆

红尘未尽。巴郡坊无人等候

我坚信刻字的石头上

隐藏着昨天和明天的密码

猫叫由西向东，又从上到下

似乎还想唤醒什么

丢下几声叹息，转过拐角和今夜

我追不上前方疾走的背影

5.倒影

乌鸦哭了一夜，等不来返程的影子

在黎明到来之前，独自飞走

留一树无法弥合的寂寞

深埋进浸湿诺言的水里

灰色风吹过，枝丫上晃动不止的

还是那几声时断时续的轻唤

6.黄昏抵旧庙抒怀

抵达时，老僧巳圆寂

没有留一个沙弥迎我

枯树倚靠着断墙

阻止试图飞起的仙鹤说出真相

穿过回廊，找不到敲响的木鱼

镂空了时间的窗

捧着一轮哭干了眼泪的落日

恣意拉长尾随的影子

绕廊柱转了三圈，我的虔诚

无法插入走失的香炉

昏鸦还在唱着千年的忧愁

不知道咳嗽会触痛哪一粒纤尘

借助风吹进来的余光，仍然看不清

蛛网后站着谁的孤独

7.挣扎

一直怀疑，玻璃后的裂缝

暗含隐晦的恶意

我已填入整个春夏

最后一株向日葵和番茄

窗前栀子花和墨水瓶

也没能留住

为何还要向我索要

我的旧风衣，我的剃须刀

我藏在木门后的影子

留几绺灰发给我吧，还有

喝剩的半瓶白兰地

8.一个人的下午茶

一个人喝茶，坐在老家带来的竹椅上

左边是故作娇艳的塑胶花

右边墙纸破了个不规则的洞

不会抬头看画中的猫，它的眼神里

带有勾魂的刺，让我无法逃脱

一株黄花槐的追逐

阳光破窗而入，散乱在

旧书报刻意留出的缝隙间

我能听见沙沙细响，不确定

谁在纸背后轻笑，只是特别怀念

躲在桃林里没有出来的黑眼睛

从未拆开的信封里，也许是一张

开着鸢尾花的明信片

云投在玻璃上的阴影，戳痛左脸疤痕

不敢直视开了一半的木槿

风吹乱的叶丛中，还斜插着

不知所措的鸦鸣

座钟敲了五下，鱼尾纹又向上爬了三寸

呷一口陈年普洱，酱红色进入血脉

试图再次掀起一些风浪

顾及不了身后站着谁的影子

不管剔刮过骨头的刀是否还挂在门后

至少掌纹走向还很清晰，可以越过今夜

陪我去鸟儿飞走的后园

寻找一些触角仍旧敏感的事物

9.母亲洗白的云朵成为醒目的旗帜

梨树老了，风一吹

杈间蝉鸣纷纷飘落

打痛无处安放的耳朵

黑鸦兀立成反向的叶子

卷裹着旧窗里泄出的时光

我能认出它反复举起的暗号

掌灯人吹熄了西楼上的月光

没有回头看一眼断墙边的影子

传闻还在叙说，父亲仍旧站在牛蒡花后

理弄无法斫断的根须

水声响起，洄游的鱼儿

又跃出了辘轳丢失的老井

犬吠转过拐角，还在撕咬

石缝长出的蓬蒿

碎陶片堵住巷口，我无法看见

三根黑发系住的红蝶

云朵耽在电线杆上，被母亲浆洗多次

白了，成为一面醒目的旗帜

10.秋风

一头白发飞上了半空

仍然逃不出街巷布起的疑阵

靠住啤酒屋的影子踉跄几步

试图抓住擦身而过的雁鸣

沙哑着嗓子反复问询

落叶似是而非

无法准确刻画出许多细节

流浪歌手弹着吉他

唱腔里满是吹乱的谷茬

旧历年里的寒露和霜降

挂在向南斜伸的枝头

摇晃得更加猛烈

11.风中的紫鸭拓草

用整个上午的时间

喋喋不休

怨怒一朵不愿靠近的红花

风寒已经渗入骨髓

逃窜的鸟语落下来

压碎最后一滴隐藏的杂念

怀念一只蝴蝶

跟剜掉嵌在肉里的刺

一样彻痛

续接不上断了的琴弦

挽着西风大声唱

仍然唤不回玻璃后窥视的眼

不需要借助虚妄的咒语

失血的紫，终会烧成灰烬

只留一粒，制成最毒的蛊

12. 21点45分

叶子没有动，透射下来的灯光

也没有落在风寒纠缠的左肩

黑色SUV挡住了巷口

探出一张神色慌张的脸

很快又缩了回去

鹅记空间的广告牌雪亮

无需借助任何词汇

就把一场杀戮完美粉饰

风衣经过，刻意卷起几片落叶

逼退刚要迈出的右脚

熄了灯的三楼窗口

冷落了月的热忱

鸟儿踯躅在空调外机上

也许，与我怀念着同一片原野

十字路口横斜两个人影

白色桑塔纳疾驰而过

873路公交依然没来

13.秋池

洗衣人远去，捣衣声落入水中

两块泛白的石头，不知在等谁归来

无花，拥挤在角落的枯荷

拒绝说出红蜻蜓的去向

倒影更加凌乱，迷茫了

两只回来找寻的黄蝶

水车旁无人吹笛，三两声鸦鸣游荡水草间

试图修补隐在涟漪下的弦月

14.梦里背靠栖息着昏鸦的楸树

霓虹锋利，一刀刀剔落

残存在耳边的蛙鸣

穿过拥挤的十字路口，我无法

摘下挂在三十层楼顶的月光

擦拭隐藏在鬓发下的倦意

趔趄着挤过高跟鞋踢乱的音乐

又在广场边的黄桷树上

找寻可以治愈旧疾的蝉蜕

麦浪翻滚在广告牌上，让我想起

吆喝着奔跑过五月的草帽

以及醉酒后摆放在马灯下的姿势

方言斜插进记忆，剜出几声

柴门关不住的犬吠，今夜梦里

注定会背靠栖息着昏鸦的楸树

15.酉时琐记

树穿过黄昏后的弄堂

我坐化成留守空门的石头

一件红花衣裳，仍然挂在朝北的风口

唢呐吹皱的迎亲队伍

没有从旧历年折返回来

院子里开满碎白，雾和左眼失明的羊

正在经过杏树倒下的井沿

水声一直响着，落在窗下的

是光线暗淡的梅雨季

不知坐了多久，疤痕游弋到镜子中央

疼痛的依然疼痛，脸已不是那张脸

扭头看花红，看放了三双青布鞋的木楼梯

酒碗缺口处，仅余几声猫叫

几块纯白的忧悒

16.星期天的早晨有风经过

浮胀，隐隐作痛

嵌入眼角的秋葵和蓑衣草

无法取出

我不知道，退缩到雨季

穿过油麻地的羊

是否能想起粉黄色的白露

羊圈仍然被龙骨石夜夜围困

有些说话的声音，有些叶子烟的味道

也许站在广场边的雕塑，能分娩出

结满林檎的灰皮梨树

愿意将某些意志消沉的植物

比如仅剩一片叶子的高粱，比如秋茄

比如野稗，三叶草和车前子

比如像母亲一样白头的芭茅花

安置在塔楼倒下的阴影里

手绘一株向日葵，让它保留些许忧悒

剩下的空白，用几株野蒺藜填充

风挤进来，牛皮信封侧翻

倒出己巳年求雨的祷词

窗外有树，树上挂着彩色鸟笼

囚在笼子里的，也许是翻过黎明和山岗

在起雾时走丢的白颊噪鹛

17.以半夏之名

不止是夏天。半夏，是真实存在的

三叶，让某种走向，更加偏执

风在猫走失后变得神经质

举着蓝色丝巾的疯女人

没有在麦收结束后返回雨季

半夏，依然是半夏

在蝉的抱怨里，背对着烈日

抽泣，相思塌陷成浅沟

树的阴影，湮没了散落的回音

三叶，靠近铁一样冰冷的孤独

就是盛满暖酒的盏，蝶形

有时呈现出遗传的掌纹

能听见一把梨木椅的呼吸

幻想，不过是让触角的锋利

插入骨痛的七月，让一种声音牵引着

重新经过老屋塝，红籽岭，响水沟，泡木塬

像半夏一样恣意，像半夏一样妄为

回形栏杆，环形天桥，比一字形更单调的地下通道

棱形或椭圆形天空

更多时候，愿意用时光的刀，刮痛鱼尾纹和麻木

然后站上靠近广告牌的塔楼顶

四顾，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窗台

有挥动蓝丝巾的女人，猫，以及

一株不动声色的半夏

18.亥时像填塞不满的虫洞

关窗。仍然会目送瘸腿的狗

穿过冬至和浓雾，消失在

开满木棉花的巷口

然后，回到旧沙发，继续剥

夜里发出异响的橘子

饮水机后的墙上，似乎有黑色虫子

在缓慢移动，不知道它是否会

偷食霉变的苹果和泡菜

杯子越来越沉默，喝剩的白开水

不足以吞服丁苯酞和阿司匹林

阿托伐他汀钙片仅余一颗

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警示

忘记某个电话，忘记春天里的一棵卷心菜

忘记桃红和神经质

也许明日一早，有人会按响门铃

脱下黑色外套，换上羽绒服，仍然是黑色

不知道黑与黑有什么区别

座钟发出的敲击声，有些刺耳

十一点了，坐回遗像下面吧

想一些事情和一场晚秋的雪

以及遍插黄芪的七月半

谁在挪动啤酒瓶，谁将往昔摔碎

抽水马桶的回音，令无法修饰的夜

更加像填塞不满的虫洞

回到穿衣镜中的紫色风衣

欲言又止

19.淡月夜

寂静是杀伐的漩涡，世间万物都已沦陷

灯光昏暗，衣服悬挂在屏风后

也许是另一种逃避

蜘蛛潜伏在向日葵左边

向日葵修饰不了无边的颓靡

毒和霸气侧漏

都只是虚张声势的表演

转移到半开的窗前

目睹塔楼灯影熄灭

陷落尘世的月亮仍在挣扎

呻吟深深浅浅，惊裂

沉默的酒杯

吉他声消逝，反光的十字架下

无人经过

20.凌云寺

似乎有木鱼敲击声。来不及焚香

一顶藏蓝色帽子

挡住了菩萨垂怜的目光

绕过廊柱，找不到披着狼皮的猫

北窗下发出异响的，也许是唐朝僧人

遗落的谶语

斜阳照拂的俗世，聒噪和喧嚣到处弥散

向左，仍能瞅见反复修缮的佛头

树无语，东逝的江水没有归路

沦陷的兀石上，没有参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