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的诗歌十七首

1.雨夜

折断一片雨声，也弹不响

蜷缩在角落的旧风琴

向日葵开在翘角的墙纸边沿

一半花瓣褪色，另一半

深陷月光阴影里

回忆一顶跑在半坡的草帽

啃啮，磨牙，打碎一杯茶的温度

直至午夜，玻璃镜中

还晃悠着颓靡和枯槁

浅蓝，粉紫，米兰黄

研碎半盏词

也粉饰不了湿透的灯火

躲进昏暗，像失心疯的壁虎

抱头低喘……

2.压着骨头的雨声没有睡去

昏沉。灯光不明不暗

像钝刀，撕割着

沙发不解人意，隐藏了

许多细节

茶和酒分置两边

居中三个桔子，叠不出

塔形幻觉

想一只波斯猫，一把绒布伞

一张棕色木椅

咫尺之遥。终究没有迈出

阳台深邃，像极了黑格尔的哲学

九月樱桃花。叶落未尽

又吐新绿的榆树

非主流的浅紫三角梅

远处亮着灯，灯光照不亮更远处

艾略特站在荒原

燃烧未尽的白发举在头顶

三棵树立在黑暗背后

无限拉伸远方和倦意

是的，米斯特拉尔哭出声来

敲几下窗框，金属颤音溅起

又落下，渗入醒着的骨隙

压着骨头的雨声，没有睡去

3.找不到可以对话的影子

半碗温开水喝下

药丸还卡在喉咙

咳嗽一声紧似一声

穿过药盒缝隙和褪色的塑胶花

撞上卷起的墙纸后

又弹回来

刺落悬在额头的细汗

未曾留住半缕馨香

挂过红风衣的花架心如死灰

喘着粗气蜷缩在暗角

响在厚窗帘外的风声

夸张地剔刮着金属窗框

碎纸片横躺在旧风琴上

纹丝不动，无意唤醒

歪斜在墙上的老照片

阳光已经折返

不能抓一把，敷在痛风的骨隙

戌时三刻。打开所有灯

试图找一个可以对话的影子

4.风穿过午夜

灰影低吼着，转过拐角

敲落灯柱上晃悠的愁绪

烟头燃烧加速，烫伤未及退缩的手指

高跟鞋乱了节奏，棕黄长发飘起来

挡住舞场醉了的霓虹

月光碎了，枕着背包卧在长椅上的磨牙声

比广告牌摇晃得更加凄厉

安抚不了逃过长街的猫叫

每一片落叶，都长着霜降时节的枯色

穿过广场和昏沉的巷子

影子已无法向亮着灯光的窗口靠拢

雨声突起，横斜着趟过额间褶皱

带偏旧阳台上陷入混乱的咳嗽

酒瓶已空，倒不出一滴暖意

孤影憔悴在玻璃上，寻找

向南伸出的扶手

5.窗

亮着光的窗隔得那么远

照不见

堆积眉间的疲倦

熄了灯的窗隔得那么近

没有一双眼

愿意穿过我的夜晚

6.空

风打着了发黑的窗棂

撕破花格子旧衣裳

开在木门后的鸢尾花

无疾而终

蒿草压住了爬上台阶的紫藤

楸树空着，鸦鸣耽在枝头

满池吹皱的影子里

没有蝴蝶回来过的痕迹

三只碎碗蹲在墙角

三声犬吠追逐着鸡鸣

三道弯刀斫伤的疤痕

悬在门洞里，晃呀晃

7.病房小记

床单很白，墙很白

天花板也很白

以三面逼仄的方式

映射坍落在塑胶床栏内

蜷缩成黑点的人影

输液架悬在空中，不过三尺

深入不到楔在腰间的疼痛

窗帘抵住滑轨，透过镂空的上部

依然看不到流滴着云朵的天空

可是很蓝，像曾经绊住鸟语的蓝

31号床。8月31日。

似乎刻意契合某种隐喻

抬眼，看见有些怪异的消防喷头

缘未尽，空调风喘着粗气

无法吹尽植入体内的顽石

白衣飘进来，又飘了出去

留下一滩丁字形消毒水味

无人清理。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蝶形吊针驱散最后一丝睡意

把我摁进了混浊的滴液声中

8.暮

草帽破了边，追过茶林

驱逐羊的温驯和沉默

顺着石头滚落的山脊滑下

逼仄了路的走向。一棵累了的楸树

很容易站成昏鸦的阴谋

引诱赶路人

叶子落下，桀骜不驯的风

左右了速度和方向

推敲过度，有些词褪去了伪装

修饰不了夜黑。捡一些碎片

垒成碑的形状，也许

能守住退无可退的信念

止不住颓势，山鹰闭眼之前

推倒了栖身的石崖

溪水已断流，背景里没有落花

吹响一丛芦苇，以及惶恐的白发

独木舟会调头而来

渡劫影子

9.书房闲记

三片叶影，拱卫一阕宋词

阳光卷起浮尘，在旧窗帘上

铺陈出鸥鹭惊飞

慢饮半杯清茶，与缸中鱼儿

闲扯狂泻在昨日黄昏的雨声

不知道淋湿的猫，今夜会不会

经过窗前

滴滴哒哒响在屋外的

不是雨打芭蕉

挂在墙角的空调

成了恶作剧的道具

飞在南窗外的蝴蝶

翅膀上流淌着

老屋后野菊花的翠黄

几个未接电话，一支沉默的笔

抵住右手无名指上

五节芒割伤后留下的疤痕

倒向椅背，不经意间

还是触碰到了

露在老照片外的半截紫衫

10.天已黄昏

戳破一袋斜阳

放一些乱了的词语进去

依然能听见

穿过荒原的风声

与阳台一起，贴在

高过七十米的墙上

摘一朵远道而来的云

擦拭眉间细汗

金属细响爬上窗帘褶皱

又顺着卷起的墙纸滑下来

十分钟，抑或更久

猫的呼噜，还蜷缩在角落里

对面塔楼的灯亮了，又熄灭了

背影面北而望，挡住了

鸟儿落脚的灯柱，几声啁啾袭来

惊醒楔在骨间的风雨

退到戌时一刻的木椅旁

破皮的日记本响起了回音

几片叶落，几声犬吠

几行追过白露的雁鸣

11.小池

倒映几块砌墙的石头。钓钩依旧雪亮

轻易就穿透

旧窗纸上褪色的喜字

风吹过晃荡不止的篱笆墙，拉皱了

晚开了一季的梨花

鸟影和云朵并排掠过

叫不醒漾在碑上的名字

挂在柳梢头的斜阳

从佝偻了的脊背滑落

顺势潜入蛙鸣零乱的暮色

灯光点亮，咳嗽应声溅起

湿了一大片

探头回望的目光

12.邂逅一只蝉

经过的时候，它还站在

金属围挡顶部

左翅缺了，余下的薄翼

承受不了燥热灼烧

或许也累了

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再大声，也改变不了什么

翅膀动了一下，它趔趄着

往下掉。我抓住了它

放在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也许，我会成为猫的帮凶

也许，它会在无助中死去

我改变不了什么

13.靴子

踩着了猫，那只醉了的靴子

退后一步，拽住半截逃跑的猫叫

又踉跄着前进两步，踢翻

脆弱了五年的泡菜坛子

没有怒叱

没有呻吟和乞怜

14.种子爆裂的声音

玉米粒穿过母亲凌乱的掌纹

顺着风势，滑进

一直醒着的泥土

山岗无人，楸树上挂着黑衣

异响从凌晨开始，像旧风琴的孤独

混沌而隐晦

月落。金属的颤音，弹回来

涌出豁开的缺口

拔动木窗后的灯影

越发雄浑。越发尖利

延展，变形，再锤击

跃过山涧的獾子惊惶地回头张望

终于爆裂，声音的碎片四散飞溅

擦拭掉母亲额间风尘

胚芽弹出，玉米的忠诚一如既往

15.昨夜下了一场雨

昨夜下了一场雨。所有心事

都从月亮山后沥了出来

瘦了的茶树，守着无人的石梁

向日葵憔悴了容颜，留不住

翻过山口的鸟影

丝瓜花和萤火虫，纠结于

长高了的篱笆

柿树靠着石头房子，门锁着

矮墙上长满碎瓷

需要磨亮弯刀，需要半碗脱俗的风

需要火焰和净水

日落之前，做一场法事

镇住试图逃离的稻子

而窗口，陷在裂了缝的背景墙里

等待一盏灯亮起

16.错过

错过躲进树影后的月光。尾随一阵风

独自骑着白马

穿过狼和羊群走失的荒原

寻一块转世的石头

在藏波罗花凋落的地方

想起绒布寺莲花生的手足印

唤不醒麻尼堆旁入定的喇嘛

三生石上，谁错过了谁的影子

扯一片经幡披在肩上

依然找不到，通往纳木错的方向

逆流在石上的鱼儿

不会在醒来的清晨等我

17.醉，或者一只蝴蝶

等了许久，雨没有来

对面洞开的窗

露出半截莫名的黑

供我揣摩。失心疯的酒

在杯子里游走

触及晃动的鱼尾纹

浮上来，三只壁虎的影子

涂抹几朵向日葵，颤栗中

犹闻木铎响在赭黄阁楼

虚掩的门，忍俊不住的笑

还有一段斜伸进愁里的紫藤

画屏外，依然不见

贴着屋脊逃窜的猫

肩部疤痕，还爬着蚂蚁的触须

嗅不出未来，再醉一次

也许能邂逅走失多年的蝴蝶

前进五步，又退后三尺

寒气已经抵住了

缺钙的脊骨

凋零之后，会有一根倒刺插进骨隙

疼痛不是唯一。等到鱼儿洄游

种在掌心的细纹，不知会不会

泄露某些细节和真相

黑云越来越近，时针已经逃远

豁开的伤口无法填满

醉，或者一只蝴蝶

以及多次颓废的躯壳

终究，会镂空成白骨

垫在丰腴的汉字底部